梨六

2012.11.19 首发随缘居/微博/不老歌

判决的结果下来了。

Loki站在完全成了废墟的Jotunheim的边缘，那是铁森林Jarnvid。

他面前是Odin。众神之父的长枪闪耀着金色的光辉，好歹驱散了一些湿冷湿冷的黑暗。

寒风从Jotunheim的入口肆无忌惮地涌入，冲击着Loki挺直的背脊和被牢牢锁着的双手。Loki的脸沉在一片阴影中，唯有他的绿色眼睛迎着那金色的光芒。

Odin望着他次子的双眼，那其中看不出什么情绪。Loki在回Asgard的时候已经被禁止说话，而如今他的眼睛似乎也停止了说话和表达。

Loki被判决流放Jotunheim五百年——但实际操作远没那么轻巧。为了分散Loki的力量与思想，天父的神力将把他化为百只黑鸟。这期间，他——或者说它们只能在Jotunheim徘徊。而每到一个十年，Loki将能获得一个回复人形的机会，这效力持续一天。

五百年，足够Odin将王位好好地稳稳地交到Thor手上，足够Thor以自己的能力君临九界成为新的王者。而Loki，将以残缺的碎片的形式度过刑期。

等五百年过后，他即使走出Jotunheim也再无威胁。

一切会尽在他人股掌之中。

啊啊，多么睿智的父亲啊。Loki想，快要被他的曾经的父亲眼中的悲悯所感动而流下眼泪来啦。

Loki看了一眼沉默的众神之父——Odin总是那种成竹在胸的样子——然后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。

那里是一片漆黑，只能隐隐看到形状怪异的树枝在摇晃着摇晃着，发出响亮的“沙啦沙啦”声。

然后他就被金色的光芒夺去了视觉。

有什么东西从身上剥离，伴着搅碎肉体似的剧痛，响着“扑剌剌”的声音。

力量还是其次，Loki觉得自己脑中的什么也一同被带走了。

是什么呢？怨，恨，怒，悲，喜，乐……随着那“扑剌剌”的声音，这些原来还记得的东西像皮肉一样从身上被撕扯开去，一件件遗忘。

最后遗忘了叫做痛苦的东西。

寒风从Jotunheim的入口盘旋而来，卷走那一百只黑鸟。它们扑腾着翅膀，沉默无语地在Jotunheim的土地上四散开来，消失了踪影。黑色的羽毛乱糟糟地飞舞在空中，然后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收拢起来似的，缓缓地落到一起。

“Loki——————”

Thor知道自己来晚了，Mjollnir的力量也不能冲破Odin布下的屏障。Odin有意让他在路上受了点小小的阻挠，以便他弟弟能干脆地被执行判决。

于是他在恰好的时间点到达，只来得及捕捉到他弟弟化成最后一只黑鸟的影像。那是Loki的绿眼睛，在一片明亮的光芒里那绿色仍然如同宁静的湖水。

“你来了。”Odin转身向Thor来的方向走去，“儿子。”

Thor悄悄地握紧了双手。Mjollnir的锤柄在右手手心微微震动，就像他的心一样。

五百年的时间，足够让所有人忘记Loki，包括Loki自己。这样就安全了，这样大家就都安全了——Thor知道自己的父亲Odin打的是这样的主意。

但我不会。Thor想。

时光缓缓过去。

Loki的化身们乖乖地呆在Jotunheim，不觅食不筑巢，只是不停地飞来飞去。

刚开始Thor总是忍不住去向Heimdallr询问他看到的景象，偶尔还去Jotunheim捡拾他弟弟落下的羽毛，并且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好。

他有时能碰到他弟弟的化身从自己的头顶上匆匆路过，然后他就冲它大声打着招呼。

极其偶尔的时候，会有几只黑鸟停下来，在断壁残垣的顶上歪头看这个陌生的来客。然后它们张开翅膀，沉默地飞向高空。

Thor从此开始在意时间。他划过一个又一个日期。

对Asgard的神来说，十年简直算不上什么。

一转眼就可以到了，第一个十年。

这次Odin根本没有阻拦他。

Thor站在Jotunheim的中心，大声呼喊Loki的名字。

小小的黑鸟从四周涌来，聚拢在Jotunheim倒塌的王座前。它们密密麻麻地铺在一起，缓缓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，Thor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的人。

“Loki……”Thor向不远处的人伸出手。

Loki沉默地盯着他，就像很多个日夜在暂时呆着的牢房里一样。

Thor勉强翘起一边的嘴角。他觉得，这辈子要对Loki说的话都在十年间在自己的脑子里说完了。要说什么呢？“你好吗”？“今天太阳挺好”？“哟给我介绍下这地方反正你也飞了挺远”？

“Loki。”最后Thor还是重复地叫着他弟弟的名字，并靠近握住了Loki的双手。

Loki的双手比Jotunheim的寒风还要冷，但它们被Thor握在手中，被迫接受着Thor掌心的热度。

“你的手太冷了。”Thor还在自说自话，并且习惯性地把右手放到了Loki冰冰凉的脖颈上。

这温暖让Loki想要更加冰冷一点的眼神都柔和了起来。

在很多方面他总是输掉，比如这样的触摸就会让他条件反射地眼眶湿润。

那是长久长久养成的习惯，可恨地无法更改。

Thor的红色斗篷在狂风中发出“夸剌夸剌”的响声，如同燃烧的火堆。他的兄长，他的光明。

Loki低下头，又抬起头。他眨眨眼，默默地描绘Thor的脸孔。

Loki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，但Thor似乎比十年之前更加让人心折。他身上正在显现九界之王的锋芒，是经过打磨雕琢的勇敢而睿智的微光。

Loki不由得弯起了嘴角。

Thor还在凝视他和触摸他。那双蓝色眼睛如同任何时候一样坦荡，盛满了温柔的视线。

在Loki没有意识到的时候，他已经又一次地为这双眼睛着迷起来了。

“我想念你，”Thor说，“弟弟，我想念你，Loki。”

Loki挺直身，第一次开口说：“Thor……”

然后黑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也没有盖掉他的声音。

“再会，Thor。”Loki说着，化为黑鸟向四周飞去。

Thor手中还躺着一根黑鸟的羽毛，带着幻觉般微热的温度。他紧握起它，好像握着Loki的手。

他当然知道之后还会有更多次，更多次这样的场景重现。突然间他意识到，自己强韧的心灵要接受严峻的考验了。

黑鸟很快在茫茫的一片雪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地上深深地印着雷神的脚步，很快凝结成坚硬的冰面。

风划过Thor的脸颊，尖利得仿佛要将他的脸抓花。也就没多少时间，一下子这里又只剩下风的呼啸声了。

Thor转身向世界树，向下一个十年走去。

很快又一个十年，又一个，再一个……

每一次见面就像是一个什么仪式，Thor总是会虔诚地如期而至，准备了十年份的自己来迎接他的弟弟。

头几次Loki还会把嘴唇抿得有些阴郁。他话很少，多数时间只是盯着滔滔不绝的Thor，眼神复杂得无法阅读。

“看上去你很不好受，伟大的Thor。”Loki会把嘴角弯起一个弧度，做出好像在笑的样子，“这不应该啊，九界之王。”

“弟弟，”Thor毫不在意地摸向Loki的脖颈，然后被躲开，“我的确挺不好受的。但是能见到你我很愉快。”

然后Loki就继续沉默，直到Thor又找出个新的话题开始滔滔不绝，他就会盯着Thor的眼睛发呆。

再十年，又十年……Thor还是察觉到了些什么。

而Loki，像被阳光照耀开始融化的冰柱一样渐渐地变化了。

他开始微笑地迎接他的兄长。他开始主动地靠近Thor，询问兄长的近况。他开始眨起那清澈的眼眸，兴致盎然地聆听Thor的话语。他开始兴高采烈地为Thor演示魔法，升起一些小小的火堆，并且告诉Thor这样能暖和好多。

Thor坚定了自己的某种猜测，这让他的心十分疼痛。

他用力深呼吸了好几次，然后就大笑地把Loki的肩膀搂住。Loki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，然后他就盯着Loki头顶的发旋儿出神。

他的弟弟温柔得像一头绵羊。

那是什么时候呢……

“Thor！”大概第二十七次的见面里，Loki这样说，“我觉得你像个大人了，你已经像我们的父亲一样坚强勇敢，我能感觉到。”

Thor面对着Loki，忍不住多眨了几次眼。“哦，那都是父亲的功劳。Loki，你也会更加厉害的。”他只好这么对Loki说。

“可我什么都做不好……”Loki低下头，伸脚拨弄地上的冰碴子，“我明明记得生火的魔法，可你看到啦，我做不到。”

Thor望着几乎跟他一样高的Loki，却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，然后把手掌放在他的脖颈边上：“你会的，你会是Asgard最厉害的魔法师，你会是九界无法缺少的力量。”

天知道他怎么能顺畅地说出这样一段话的，某种意义上来讲，也可耻地成长了呢——Thor想着，目光撞上了Loki的目光。那里原本盛着软弱和犹豫，然后开始变得羞涩和欣喜。

“Loki……”他忍不住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弟弟，然后Loki回报以一个毫无杂质的笑容。

“嗯，我会努力的，哥哥！”

第三十次见面，Loki得到了一个Thor打架得来的战利品，一把纯金的小刀。他把它小心地收藏在王座的下边，然后意外地发现里面还藏了好多杂七杂八的小东西。

“诶，这些是什么？”Loki仰起头问在背后看着的Thor，“我都不记得这些是什么了，他们怎么会藏在这里？”

“只是你太久没来这了。”Thor弯下腰看了看说，“这些都是你藏起来的好东西呢，你说到时候要一块儿带走的。”

“哦，那么我把这把刀也藏在这……不过，说实话，这儿没什么人，其实不怕它不见啦，哥哥。”Loki弯起眼睛笑了起来。

“嗯，也是啊。”Thor哈哈哈地笑了，蹲下身把Loki有些翘起来的几绺头发理好。

Loki眨了下眼，他的绿色眸子里满是愉悦：“谢谢，Thor。”

第三十五次见面，Thor忘记了处理身上的尘土和伤口。结果Loki没说几句就哭了起来。

Thor没怎么跟他解释，只是保证回去会好好洗个澡和休息。

Loki抹干净眼泪，不好意思地冲他点头：“对不起，这里好像没什么可以清理的地方……那边的河水都结冰了呢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Thor握住Loki的冰凉的双手，“只是因为没清洗干净看上去有点糟糕而已。”

“唔……”Loki裹着Thor的红披风，合上眼说，“Thor，我觉得最近有点冷呢，这儿。”

Thor坐起身，盯了Loki很长时间，然后用力地把Loki环抱起来。

“这样呢？”他问。

“啊……”Loki在他耳边轻声笑了起来，“好多了，哥哥。”

Thor觉得要花好大精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发抖。

但快了，就快了。只需相信我。

弟弟，相信我。

第四十二次。Thor早早地等在老地方，但Loki一直没出现。

过了很久，他在远处一个倒塌的冰柱和墙围起来的小空间里找到了Loki。

他的弟弟，他的Jotun人弟弟。蓝色的皮肤，血红的眼睛——但那双眼睛里完全是澄净的波光，和那红色一点也不搭。

“Thor……？”Loki出了声，声音却是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低哑，“抱歉，我怎么在这睡着了呢。”

Thor用力地抱住了他。Jotun人的皮肤有着彻骨的寒气，像章鱼一样缠绕上Thor的手臂，心口和背脊。

但那一点儿也不冷。Thor把脸埋在他弟弟蓝色的肩膀，然后在那颈项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。

Loki像是被电到一样地抖了一下。然后Thor直起身来，吻在了Loki的嘴唇上。

Thor用温暖的舌尖触碰Loki冰凉的舌尖，然后把Loki呜咽般的声音搅在吻里。

这样他能暂时因为那令人屏息的寒冷而忘记心脏的颤抖。

第四十九次。Loki从王座边坐起来，他几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。

“Thor……？”他向周围喊道。但那声音很小，很小，甚至盖不过呼呼的风声。

“Thor——”

Loki等待了很久，却没有看到印象中那披着红斗篷的身影。

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思考什么，但他缓缓地屈起腿，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。

风穿过他的身体，他却无法感到寒冷。

很长时间之后，Loki觉得自己几乎要和背后的冰墙同化了。

也许自己本来就应该如此的，或者自己本来就应该是一座冰墙吧。

Loki渐渐地感到了困意。

风声越来越响，在长久长久的岁月中，Jotunheim的狂风从来没有停止过。

Loki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红色，但那也许是梦。

冰墙是会做梦的吗。

第五十次。

Loki苏醒在一个与其说温暖，不如说灼热的怀抱里。这温度让他忍不住颤抖了起来。

“Loki，”Thor的热烈的呼吸几乎要将Loki的眼睛蒸出了水汽，“到时间了，Loki……”

Thor凑近看Loki的眼睛，但那儿除了懵懂就是茫然。Thor把自己的牙根咬得生疼。

他又习惯性地深呼吸了好几次。

然后这位新任的九界之王冷静下来，从身后拿来一捧黑色的羽毛。

“终于可以了，带你回来。”Thor知道自己心跳得很快——五百年间他一直忐忑不安，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，“将完整的，原本的你，Loki，带回家。”

他轻轻伸手，羽毛消失在Loki的心口。

一捧，再一捧。

Loki抬起头。越过眼前璀璨如同太阳的金色长发，他看到Thor身后堆积如山的黑色。

而Jotunheim的风，不知什么时候起，完全停了。死寂的Jotunheim，连一片鸟羽都飞不起来。

“啊——”Loki开口，却只是发出嘶哑的不成语句的声音。

他的手指颤抖了起来。他当然清楚地知道Thor在对他做什么，以及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。

五百年份的力量，五百年份的记忆，五百年份的情感。

这些他自己都毫无知觉地遗落在流放之地的四面八方的东西。

这些所有人——所有其他人都无比希冀他彻底遗落的东西。

被他的兄长，被Thor，被这位闪耀着金辉的王者，认认真真地，一丝不差地交还。

一阵阵疼痛冲击着四肢百骸，Loki说不清心中感受到的是喜悦还是怨苦。

“你，在……”Loki艰难地从喉间发出疑问来，“做……什，么……”

Thor聚精会神地忙碌着，那堆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缩小。

“Thor——”Loki抬起双手，触摸Thor的金发。疼痛从肩膀蔓延到手臂，到手掌，到指尖，但这疼痛就是一种重归的喜悦在叫嚣奔跑。

Thor并没有停下，但他抬起了头：“我想让你回来，你，Loki。”

“所以你真是一点也不担心。”差不多“完整”了的Loki盘腿坐在Thor面前，歪着头打量他继续忙忙碌碌的兄长，“看来你对自己这长久的成长还真是自信。”

“我更担心是不是完好地收集了全部，弟弟。”

“那可真是感谢你——忙着做国王的同时，居然还要亲自做这些小事，真是太荣幸了。”Loki挑了挑眉，“十年前那一次，差点就让那个Loki绝望而死了呢。”

“关于这个，”Thor凑过去握住Loki的手，“万分抱……”

尾音被Loki的手指挡住，又被Loki的舌头卷走吞下。Thor才发现Loki眼中盛满了笑容，真正久违的笑容。

他们模模糊糊地吻着，虽然Thor的手还在锲而不舍地工作。

Loki的声音在吻的间隙忽隐忽现：“我知道你在为我奔走，Thor——这个叫Loki的破灵魂始终知道的就这么点破事。”

Thor一下一下地亲吻着Loki薄薄的话多的嘴唇，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——他的喜悦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这亲吻。

Loki的双臂牢牢地环住了他，将是要记住什么似的，他就忍不住将整个Loki紧紧压进自己的怀抱。

Loki因为贴近的距离而凝气屏息。

他眼前的那双明净如同晴空的湛蓝的眼眸模糊起来了。什么东西湿漉漉地滑过了他的脸颊，流进他的嘴角。

五百年不见的咸咸的味道。

随着“自己”越来越完整，他的心跳越来越快，眼泪也淌得越来越凶。

起初他还试图用手抹掉一些，但之后他完全放弃了。

他想，大概早应该这样流一次眼泪，不带任何目的的，只为他自己。

Thor微笑地望着他，将最后一捧羽毛推进他的胸口。

九界之王低下头，在他兄弟的手背上印下一吻。

“可以回家了，弟弟。”

“仅这一次——好的，哥哥。”

 

（END）